問題行為的背後,有著說不出來的困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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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老師,我不喜歡命令別人做事……」他低著頭,小聲地說。
這孩子是由導師轉介過來的。剛開學被選為班上的衛生股長,卻沒有確實分派或監督同學進行打掃工作,以致班上的整潔成績名列全年級倒數,同學們怨聲載道。
導師問他為什麼沒負起責任,他告訴導師,他不知道衛生股長需要做這些。導師覺得很誇張,轉介時特別叮嚀我:「這孩子很狡猾,會說謊逃避事情,你別被他耍了!」。我說:「讓我跟他聊聊吧!」
他說話的速度很慢,聲音很小,也很少看著我。但仍然緩緩地告訴我:「不知道為什麼,我就是無法指派同學做事情。每次想到這個,我總感到壓力很大、很想逃。」
「所以你才跟導師說,你不知道自己需要做這些?」我接著問。他回答:「嗯!我不是故意要騙導師的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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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起從國小到大學,因為成績好或人緣佳,多次被選為班長。老師和同學都說我很有領導能力,實際上我恨透了這個職務。
一直到現在,我仍然排斥擔任領導者的角色。我可以在長官的指派下把工作妥當完成,但是要我分派任務給別人,或者指使他人做事情,我卻避之唯恐不及。
我納悶著,有「權威畏懼症」就算了,還不願意成為權威?或許與學生時代的一些不愉快經驗有關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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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得小學時擔任班長,總要在老師不在時維持秩序;而班上亂轟轟,我怎麼也無法讓大家安靜下來。老師進教室後發現全班吵成一團,連我也一起處罰了!
後來,我學會板起臉孔,把吵鬧的同學一一登記下來,名單交給老師,總算讓班上同學乖乖的不敢造次。可是,我卻被同學排斥疏離了!時值國小的我,夾在同學與老師中間,既委屈又無力。我開始痛恨擔任班級幹部的角色。
上國中時,我又當了班長。常要收同學的作業或資料,有些同學就愛拖拖拉拉,三催四請還不交,過了許久收不齊。我好幾次被導師不明就裡地痛罵:「拖著麼久還收不齊,你到底有沒有盡責呀!」
我很早就知道,如果師長不挺你的話,擔任班級幹部將會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。我曾經鼓起勇氣向國中導師主動請辭班長的職務,卻被導師痛罵一頓:
「你說不想當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嗎?那我也不想當老師,我可以說辭職就辭職囉!」導師說得義正嚴詞,當下我巴不得他立刻辭職,但我不能說出口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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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總鼓勵孩子擔任班級幹部為班上服務,美其名是一種磨練,實際上卻讓不少孩子在這過程中留下受傷的回憶。弔詭的是,班級幹部幫忙師長分擔了許多班級經營上的工作;然而,有多少師長教導過孩子如何擔任班級幹部,如何因應擔任幹部時的壓力與困難?或者在孩子服務的過程中受到委屈時,願意給予他們支持?
或許是這些創傷記憶,讓我害怕接觸任何需要命令他人或指派任務的角色。我深恐會有壞事發生,也總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把這樣的角色扮演好。
於是,我能理解這孩子的痛苦。事實上,不是他不願意負起責任,實在是有困難。我相信,所有的行為背後都有正向意圖,即使是看似不被主流價值接受的行為,背後也有著不得已的原因,可能是想保護自己,或者覺得這是當下自己所能做的唯一選擇。
這孩子對於命令他人做事的恐懼程度之大,大到他必須對導師撒個謊來逃避,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——雖然在一般人看來叫做欺騙或不負責任的行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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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事實上,任何需要接觸人群的時候,我都十分焦慮。」他補充說道。
「真的?」我驚訝地問。「對呀!快要運動會了,放學後班上同學都要留下來練習競賽項目,我很不想參加!」我想起,每當接近運動會時,放學後的校園仍然很熱鬧,孩子們總是賣力地抓緊時間做最後準備。
他在班上總是獨來獨往,沒必要時,不會主動跟人接觸。我警覺地問:「那麼,現在你在這裡跟老師講話,會感到焦慮嗎?」,他說「會!一開始很緊張,現在好一點了。」
我這才猛然想起,他走路總是拖著腳步,低著頭,避免與人視線交會,也害怕成為他人目光焦點;而說話時語句精簡,音量微弱,有話想講也好似卡在喉嚨說不出來。如果帶他去就醫,恐怕會被精神科醫師診斷為「社交焦慮症」(Social Anxiety Disorder)吧!
這樣的孩子一定很辛苦!每天來學校都得面對人群,不是同學就是老師,下課、午休、或是遇到需要團體互動、分組討論的課程,焦慮指數立刻飆高。只有回到家裡才是感到全然放鬆的。
那麼,我更可以想見,擔任這需要主動指派工作給同學的班級幹部,根本是要他的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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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事心理助人服務的這段期間,我遇過許多被扣上行為偏差、消極懶散、態度不佳或者不負責任等形容詞的孩子。當深入地理解後便會知道,這些不被接受的行為,背後都有著功能,有時候是為了引起注意(負向關注),有時候則是要自我保護,或者顯示自我價值。
而更多時候,這些問題行為只是孩子遇到難以招架的困難時的表象訊號——他們缺乏某方面的能力,或者面對某些事情時感到無能為力。如果我們更細膩一點,便可以發現,這是孩子釋放出的求救訊息,希望師長們能理解並伸出援手。
家族治療大師Virginia Satir說:「問題不是問題,如何因應才是問題。」
那些不被大人接受的問題行為,或許正是孩子用來因應當前困境的方式,也是他們在當下所能想到,或能力所及的唯一選擇。
「我相信沒有人願意故意做出不被接受的行為,當你這麼做時,或許有你不得已之處。如果你願意的話,請讓我知道你的困難,我們一起想辦法面對並解決問題。」
當師長願意放下評價,試著用心去理解時,孩子的心門便敞開了。
(本文撰寫於2015年11月22日,修改於2019年6月11日,文中案例為真實故事經充分改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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